抗战时期战士观看街头诗。(资料片)
上世纪90年代,一次河北省青年作家创作座谈会上,著名作家王蒙谈到抗战诗人田间的诗时,问:“谁能背诵?”大家异口同声——
假使我们不去打仗,
(资料图片)
敌人用刺刀
杀死了我们,
还要用手指着我们骨头说:
“看,
这是奴隶!”
一首小诗,口口相传。今日再吟,恍如隔世。
它的诞生,正值战火纷飞的1938年。85年光阴任思绪漫溯,那个时代的诗人们,用他们的热血呐喊,唤出当今的和平年代。
今天,我们还应铭记:85年前的这首诗,并非印刷在书本里,亦非发表在报刊上,更遑论电脑屏幕、手机网络——彼时的中国战场,这首诗写在墙壁、岩石和大树上。诗中的每一个字,都是射向敌人的子弹;而诗人田间,俨然一架“战车”,周身鼓荡着浓烈的战士气息和战斗气质。
就这样,这首诗,携着排山倒海的呼啸写在了天下兴亡的大题目上。民族危亡时刻,田间20多岁的青春年华与国难劈面相遇,他和战友们以诗为旗、奔走呼号,为民族“补钙”,为华夏高歌,彰显着一种超拔历史与现实的浩然正气。
以诗擂鼓,唤醒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大抵上,喜欢阅读的中国人都熟悉一副对联的上联:碧野田间牛得草。
中国新诗的天空上,田间这个名字,巍巍高耸。
田间
生于1916年的田间,少年时期就显露出非凡的文学才华。到上海读大学时,他“把怀揣来的作品天女散花一样在上海报刊发表”(作家、诗人尧山壁语)。这时的田间,用诗歌控诉日本侵略者,也因这些抗日诗引来敌人的疯狂追捕。被迫出逃时,田间的诗才被郭沫若等进步人士发掘,他与郭沫若同船从日本回国,而后毅然加入了丁玲领导的西北战地服务团,奔赴延安。
1938年,日寇的铁蹄蹂躏着国土,田间脱下西装,换上八路军的灰制服,成为一名战士。战争环境下,田间和战友们想尽一切办法突破纸张和印刷的限制,以墙作“纸”——墙壁、岩石、树干等,很快成为他们创作的诗歌的载体。每到一地,他们都要仔细观察哪些墙壁适于写诗;缺笔少墨,他们就利用老乡的锅底刮下的灰末制成土墨汁,用麻刷子蘸着,登上高凳刷在墙上。他们提着标语筒,一路行军一路写,“不要让乡村的一堵墙,路旁的一块岩石,白白的空着”,这是田间提出的口号。
很快,门窗、巨石,还有被轰炸过的墙壁,都写满了——街头诗。
街头诗随墙而走,见树即栖,飞进战士和百姓的心里。看似平淡无奇的《假使我们不去打仗》,不押韵,不整齐,亦不“朦胧”,更无“鸳鸯蝴蝶”的缠绵;它语气急促、字字如鼓,却胜过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闻一多先生兴奋地评价这首诗“没有‘弦外之音’,没有‘绕梁三日’的余韵,没有半音,没有玩任何‘花头’,只是一句句朴质、干脆、真诚的话,简短而坚实的句子,就是一声声的‘鼓点’,单调,但是响亮而沉重,打入你耳中,打在你心上”。从此,人们把田间称作“时代的鼓手”,他这一时期的诗也被称为“鼓点诗”和“枪杆诗”。
作为战士的田间,最不缺做人的烈性。切·格瓦拉在给友人的信中说:“(如果你)每逢世界上发生非正义事件时气愤得发抖,那么你就是我的亲戚。”田间的诗射向敌人,大众也在田间的诗中共情,成为他的亲人。解放后,《假使我们不去打仗》依然热度不减,各大报刊竞相传播。河北诗人刘向东曾撰文《重温田间的〈抗战诗抄〉》,指出田间诗中的“诗性和血性”,他认为,在田间的诗中“一眼就看到了握着枪的诗人,拿着笔的士兵……从血管里喷出鲜血,从枪管里喷出怒火”,而创作激情中永远保持着不屈服不怯懦的民族血性,是“田间诗中从不表现趴下的中国人,而是用力地表现逆流而上的中国人、视死如归的中国人的原因”。
田间的《抗战诗抄》。王律供图
田间在那一时期的街头诗还有《坚壁》《义勇军》《毛泽东同志》《呵,游击司令》等。诗人郁葱在上世纪70年代中期是时任河北省文联主席田间的下属和邻居,一次,他与田间谈起街头诗运动,“老人话突然多了起来,他对我说,他的诗歌‘最有价值的就是那个时期,那时候把自己写的诗篇写在墙壁上,写在岩石和大树上,鼓舞军队和人民的斗志’……看得出来他对那种生活状态依旧充满着向往”。田间的女儿田春生曾在《光明日报》发表回忆文章,写到父亲应邀参加在中南海举行的活动,毛主席与田间亲切地谈到街头诗运动,毛主席说:“你们搞的街头诗运动影响很大,各解放区都写街头诗,对革命起了很大作用,文艺配合革命是我们的光荣传统……”
到达晋察冀边区之后,田间虽也写长诗,但他的街头诗,以其丰富的思想和号角般的鼓动性成为一个时代的鲜明印记。
亦诗亦战,晋察冀诗歌为一个时代“补钙”
被毛主席誉为“敌后模范的抗日根据地及统一战线的模范区”的晋察冀边区,吸引了四面八方的热血儿女,田间就是其中之一。1938年秋冬时节,田间与魏巍等诗人一同被派往晋察冀。从延安出发,他们边行军边创作,用白粉笔、黑木炭写满沿途被轰炸过的墙壁、山路上的巨石和树干——街头诗就这样从延安来到晋察冀。
到达驻地后,田间、邵子南等人放下背包就组织了“战地社”,诗歌成为晋察冀抗战文艺最为活跃的艺术形式。田间首先把自己定位为战士,其次才是诗人,迅速成为晋察冀街头诗运动的领军人物。
郁葱在谈到“抗战文学”时,说:“真正写作于当时的、直接作用于那场战争、后来成为经典的文学作品,在冀中这一带,田间等诗人创作的诗歌应该具有最重要的价值。”《诗建设》这本油印诗刊由田间和邵子南先后担任主编,团结了一大批在抗敌斗争最前线涌现出来的青年诗人,更培养、锻炼了一大批富有战斗力的诗人。
今天,在文艺评论家、红色收藏家王律的文化名家工作室,收藏着一本发黄的田间诗集——《给战斗者》。这部诗集所选的诗歌创作于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至1940年底,《假使我们不去打仗》《曲阳营》等收入其中。《给战斗者》发表后,闻一多先生亲自登台朗诵,并发表评论:“摆脱了一切诗艺的传统手法,不排解,也不粉饰,不抚慰,也不麻醉,它不是那捧着你在幻想中上升的迷魂音乐,而是用最高限度的热与力活着,在这片大地上。”
这一时期的诗歌天空星光熠熠:魏巍、郭小川、孙犁、邵子南、曼晴、史轮……他们大多是20岁左右的年轻人,且战且诗,托起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1939年8月,《诗建设》为纪念延安街头诗运动一周年,发起了创作一千首街头诗的活动,编辑出版了《战士万岁》《在晋察冀》《冀中街头诗选》等诗集。这时的晋察冀边区,村村落落的院墙屋壁、石壁、土崖、大树上,到处书写着鼓舞人心的抗战诗篇。冀中某些地区,在诗人的带动下,老百姓也渐渐参与了街头诗创作,那些没有署名的即兴创作,把晋察冀诗歌推向一个又一个高潮。作家孙犁曾激情洋溢地赞颂街头诗运动:“这里没有数字,因为每个村庄墙头上都有了街头诗。如果要数字,那就是边区全部的村庄、全部的墙壁。”诗人魏巍更是街头诗的挚爱者,他曾追忆,“一踏进某一村庄,就察看那村子的土墙壁……在土墙上写到太阳落山又写到月亮升起的时光。”
这期间,田间主编了包括《诗建设》在内的一批文艺报刊。当时的晋察冀诗坛主要有两个支柱团体,一个是铁流社及其刊物《诗战线》,一个是战地社及其刊物《诗建设》。以这两个社团为主力的晋察冀诗歌组织,紧紧团结了田间、邵子南、魏巍、曼晴等一大批诗人,他们一手拿枪,一手拿笔,在抗日烽火熊熊燃烧的晋察冀大地上,掀起一次又一次的创作热潮。
全国解放后,诗人魏巍主持编纂了一本《晋察冀诗抄》,其中的大部分诗歌作品都曾刊登在油印诗刊《诗建设》和《诗战线》上,是抗战期间年轻的中国共产党人用青春和热血写就的诗卷。在魏巍心目中,田间“是晋察冀壮丽诗群的领军人物”,数以万计的晋察冀抗战诗歌中,田间与一群深怀赤子之心的诗人,用自己的鲜血和文字,谱写了一曲曲洋溢着青春气息的生命之歌。
第二故乡,燕赵大地上的拳拳诗魂
“田间是河北人!”84岁高龄的老作家、诗人尧山壁,回忆起田间与河北的不解之缘,脱口而出。
田间虽出生于安徽,却一直战斗、生活在河北。尧山壁回忆,田间从1938年11月就进入晋察冀,在他挚爱的晋察冀边区生活、战斗了十个春秋,先后在现在的山西盂平县、河北张家口等地工作,直至全国解放。不仅如此,田间还长期担任河北省文联主席兼《蜜蜂》(《河北文学》《当代人》杂志的前身)主编。
尧山壁与田间的相识颇具戏剧性。上世纪50年代中期,十五六岁的尧山壁还是一名学生时已经频频发表诗歌作品了,河北省文联刊物《蜜蜂》是他发表诗歌的重要阵地。一次,尧山壁写了两首在当时看来有点不合时宜的爱情诗投给《蜜蜂》,编辑收到后爱不释手,但又有所顾忌。不久,这位编辑终于忍不住把这两首诗交给了总编田间。田间虽未见过尧山壁,但在诗歌中他们神交已久,后来尧山壁在《河北文学》上发现了这两首诗,发表的形式很是独特:一首由田间写了推荐语,另一首则由编辑写了“批评意见”。这让尧山壁极为意外,深受鼓舞。
尧山壁首次见到田间是在河北大学,一次校领导送田间离校,正好看到尧山壁路过,唤他与田间相识。田间那一贯富有激情和穿透力的诗句,充满了呐喊、摇撼和颠覆,本来让人觉得他一定常常剑眉怒目,有副冷峻、威严的面孔。然而,尧山壁所见,却是“和尚头,圆圆的脸”“眼色温顺”,这让尧山壁看到另一个田间。后来尧山壁多次听田间的夫人葛文谈到他“不善言谈”,也由此明白了:田间胸中那座火山,只在祖国和人民需要的时候喷发。
相识之后,田间通过尧山壁频频发表的诗作加深了对他的了解,经常给他写信、写评论。尧山壁也不负诗人的期望,26岁即成为河北省文联专业作家。那一时期,田间在河北培养和带动了一大批像尧山壁一样的作家、诗人。
让尧山壁认识到田间品格的,是不久后省里组成五人文艺小组进驻邢台东留善固村宣传劳模吕玉兰。这个小组由田间带队,尧山壁也是成员之一。因长期的战争生活,田间的肠胃脆弱不堪,晚上需要吃东西,尧山壁从供销社买了饼干,但田间坚决让他退回,并表示“不搞特殊”。在《大脚》一文中,尧山壁还提到他们之间交往的一件“趣事”:由于自己是特型脚(48码),平时买不到合适的鞋子,田间夫人葛文特意从北京西单商场买来特大码翻毛牛皮大头鞋,这双首次合脚的鞋,尧山壁一直穿了五年……
回忆田间时,尧山壁格外惋惜他的早逝:“中国新诗的天空,一弯新月,三星高照,群星灿烂。三星者臧克家、艾青、田间……最早陨落的却是最年轻的田间。”
诗人郁葱到河北省文联工作后,见到了许多人,“竟然是过去只能在书上见到的名字,比如田间、梁斌等”。在郁葱看来,田间“太单纯太纯净”,然而,表面木讷的他一谈起诗歌,“他的激情、他的敏锐、他的想象力、思维的跳跃、语言独特的魅力一下子就都迸发出来了,那时候就显现了他超人的智慧”。
诗人浪波曾经说过:“田间先生对河北诗人的托举和精神涵盖力是巨大的,对河北诗歌的影响是巨大的。”田间对河北诗歌的贡献,不仅表现在他对河北青年诗人的组织、指导和扶持,使诗人们团结在他的周围,形成了一个颇具实力的创作群体,而且他自身的艺术探索,也几乎代表河北诗歌的整体走向。田间奠定了河北作为一个诗歌大省的基础,这种影响一直延续至今。
硬骨长存,中国式现代化的伟大事业呼唤新时代“鼓手”
田间在《给战斗者》小序的结尾写道:“我,不要只记得过去,更要紧的是前进,和人民,和生活一同前进,并要努力做新时代的主人!”
尧山壁在《诗人田间》一文的最后写道:不懂得田间就是不懂得历史。今天再读田间的诗作,我们在平静安逸生活中形成的某些观念或许会被激烈地冲荡。然而,世界或许就是这样平衡着:让大多数人生于安乐、承载太平,而让极少数人去面对忧患,担起天下道义。
陈桥崖海,白云苍狗,田间诗歌中燃烧着的激情并未泯灭,他骨感硬朗的脸庞上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依然注视着我们以及他离开后的这个时代。
现居石家庄的王律,珍藏着许多田间的作品和手迹。这些都是他在过去几十年间出入街头地摊和旧书店淘来的。王律去北京出差,总会挤时间到田间家里看望田间夫人葛文,每次都能收集一些新的“旧物”;葛文回到石家庄时,也会主动联系王律送给他一些新发现的田间遗物。王律说:“我们虽不曾经历那段战争岁月,却不能忘记田间他们的流血和奋斗。收藏即是铭记,我希望后代记住他,因为新的时代正在召唤和期待着新的‘鼓手’。”
如今的中国,不再是那个积贫积弱、任人宰割的羔羊,却依然有必要用“鼓点”擂醒那些“软乎乎的幸福”。旧中国曾在世界面前低头,新中国之所以昂着头,离不开田间们一路击鼓与呐喊——他们的身躯里,有诗人的骨头,战士的骨头。
有一首诗,从墙壁、岩石和大树走来,镌刻在中国人民的心田;中国式现代化的新征程上,依然需要像田间一样拥有“硬骨头”的诗人,需要同他们的作品一样砥柱人间的文艺创作。(刘世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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